几千年历史长河,奔流不息、循环往复到现在,上演了无数人情冷暖、悲欢离合的故事。
这些故事,有的奇绝,有的诡异,有的荡气回肠、流传千古;也有的,是冤情疑案,让人扼腕叹息,命好的,能碰到个青天大人,自然会抽丝剥茧,还大家个公道。
但是更多的,不论是条件所限,还是运数使然,随着时间流逝,冤情未及昭雪,便寂灭于岁月的长河里,再无回响。
偶有后来者闲记一笔,往往会借助鬼神之说,为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结局,以昭示善恶轮回,报应不爽的朴素道理,至于究竟是真是假,已经是假语村言,无可考证了;本篇故事,便是因冤而起。
东北黑松沟有家姓计的财主,人送外号:计大肚子。他有个拜把子兄弟,名叫杨兰春,从山东千里迢迢来到东北金矿里淘金,土话又叫挖矿把式。
出门在外,人地两生,能有个本地人照应,杨兰春自然很是感激,后来两个人便歃血盟誓,一个头磕到地上,结为金兰之好,他对这大肚子兄弟自然更是信任,每年都会定时到他家里,把自己上年淘来的散碎金子煅成金条、元宝,在上面铸上他的名字,都让计大肚子给帮忙存着。
杨兰春在矿里干了大半辈子,积蓄黄金上千两,到五十多岁时,感觉身体弱了,便准备洗手不干,带上金子回山东老家安度后半生。
他来到计大肚子家里,要取出自己寄存在这里的金子,谁知他这结义兄弟一推六二五,说完全不知道金子这回事,更没有帮什么人寄存过。杨兰春好话说尽,但昔日结义之情已荡然无存,大肚子扬言若再纠缠,就乱棍打出家门,万般无奈之下,只好到衙门去击鼓鸣冤。
但计大肚子早就花钱在衙门里打点好啦。县官一升堂,杨兰春拿不出任何凭证,只说金子上有自己的名宇,但金子又不在他手里,空口无凭,最后定个诬告罪,被本地县老爷打了四十板子赶了出来。
杨兰春走投无路,急得双眼冒火,想回家,但是腿被打坏了,身上又没盘缠,一瘸一拐,走不了远道。他越想越窝囊,越想越后悔,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结交人面兽心的戚戚小人。整日里郁闷难消,心火结聚心中,憋得两肋发涨。
他没别的法子,每天坐在计大肚子大门口放声大哭。计家大门上栓,二门挂锁,充耳不闻。杨兰春双手拍打着门环,叫的撕心裂肺:“计大肚子还我钱来!给我金条、元宝!”
他把手拍肿啦,嗓子喊哑啦,计家连个人影也没出来。怒气伤肝,杨兰春逐渐元气耗尽,没过几天,便死在了大门口!
人死无对证!计大肚子暗暗高兴。他假惺惺对家工院奴们说:“我跟杨兰春本是生死之交,不成想他见财起意,跑来讹诈我,谁知苍天有眼,让他得疾而亡。不过,我们毕竟兄弟一场,宁可他不仁,不能我无义,他死在我家门口,我总不忍心让他暴尸荒野。”
他拿出几两银子,买了口棺材把杨兰春盛殓起来,又派人请来僧道,大蘸三天,超度亡魂上路,接着以厚礼葬了杨兰春。满以为自己如此大费周章,可求来日安宁,但是没用,做了亏心事,夜半鬼敲门,丧事办完当夜,计大肚子便开始噩梦连连,每天睡到半夜,就能听见杨兰春在大门外拍打他的大门,天天如是,而且一天比一天早,一天比一天闹得凶。
不光计家两口子能听见,连农工院奴也能听见喊叫声,找几个胆大的去隔着门缝瞧瞧,又不见半个人影。计大肚子整夜不能安睡,白天顶着俩黑眼圈,神情恍惚,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,眼瞅着日渐消瘦下来。
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在经人指点之后,请了一个老和尚上门镇宅,在大门、二门、里外屋门上都贴了写有珠砂符的黄表纸,又挂上桃木弓柳箭,用黑狗血、活公鸡来驱邪打鬼。
老和尚又是念经,又是烧符,忙活大半天,满以为这回管用了,谁知到了后半夜,照样听见杨兰春在大门外哭喊着,拍得大门直响。老和尚脸都绿了,问了一句:“你们多大仇啊?”也没了咒念,临走前告诉计大肚子:“杨兰春阴气太重,难入轮回,要想得家室平安,必须把他的尸体烧掉。他的阴气无所依凭,自然会被阴司所收,过了奈何桥,一切都是下辈子的事了。”
这话正点在病根上,计大肚子也顾不上掩人耳目了,天一亮,便将一应之物和所需人等安排完毕,午时三刻一到,一行人来到杨兰春葬埋之地,挖坟焚尸。眼瞅着浇上油的尸体烧成了一团灰,计大肚子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恢复原位。说也奇怪,自从挖坟焚尸之后,确实再没听到杨兰春半夜三更来叫门。
大约过了七七四十九天,这天夜里计大肚子睡得正香,忽听门好似被风吹开了,抬眼一看,杨兰春来到床前,阴沉着脸说:“姓计的,阎王爷准了我的状子,你欠我的,我要让你加倍奉还!"说着,作势欲扑。吓得老计一声大叫,醒来才知道是一场噩梦,看看旁边的老婆,也是脸色煞白,一问才知道她也梦到了恶鬼索命,两个人头皮发紧,不敢再睡,只好睁着眼睛捱到天亮。
自那晚之后,一切都恢复了平静,长工院奴按部就班,牲口家畜膘肥体壮,就连家里上百亩的田里,打的粮食也比往年多。两三个月之后,又一桩喜事降临,计大肚子的老婆有喜了,这可是天大的美事,老计家虽然家大业大,但一直苦于后继无人,这下好了,老婆要是能生个一儿半女,也算是没有断了香火。
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的,唯有计大肚子似乎高兴不起来,那个晚上之后,他总觉得事情没有真正结束,但看着身边好事一桩接一桩,每个人都喜气盈面的,他也不好太扫兴,也许自己是紧张过度了吧,慢慢的,他也开心起来,别人向他作揖道喜,他也会哈哈笑着,拱手还礼,只是在没人的时候,还是会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一阵。
怀胎十月,一朝分娩,是个大胖小子,起名福财,计大肚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,张灯结彩,大宴宾客,就差告诉别人,他老计家可有后了。
慢慢的,有人看出问题来了,这小福财太能造了,从一落地,就不吃亲妈的奶,只好找奶妈;一天要吃五六顿,人还不能重样,重样了就哭。计大肚子仗着自己有钱,一次雇了五六个奶妈轮流候着。
小福财吃饱了,不玩也不睡觉,嘴巴一咧只知道哭,谁也哄不好,小手小脚乱抓乱踢,丫鬟们谁也不敢带了,后来,有人说孩子火性大,给口大烟压压,这一压还真管用,不哭不闹了不说,从此还上了瘾,好在计家自己田里种的有,倒也不担心供不起,只要宝贝疙瘩不哭,怎么都行。
小福财长到五六岁上,已经是个老烟枪了,抽完大烟没事干,就让他爹趴在地上当马骑,别的小孩都喜欢木马、木车之类的小玩意,他统统不要,一天到晚只黏着计大肚子,不是让驮着,就是背着、抱着,像一贴膏药,谁也要不走。计大肚子去耍钱,他就往怀里一坐,睁着大眼睛看热闹。
等到七八岁时,小福财就学会了推牌九、打麻将、掷骰子,凡是赌场里的一应赌具,样样拿得起放得下。等到十来岁上,就能亲自下场,押钱坐庄,别看赌瘾挺大,手气却不行,几乎是逢赌必输,一回也没赢过。
起初计大肚子还当一乐子,一来二去把家里浮财输净了,很快就开始卖骡卖马,卖完了牲口卖田地。这时计大肚子想管,可惜晚啦!这个从小宠到大的宝贝蛋谁的话也不听,惹急了他,还要挨一阵拳打脚踢,半大小子,下手没个轻重,计大肚子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。挨完了打,还要给他做吃的喝的,他吃完一抹嘴,转身又跑去赌钱。
赌场上谁都知道,计福财赌钱有三大:手大、胆大、主意大,天王老子都不怕。他卖净土地和骡马,开始典房子卖家当。计大肚子这回可真急啦,拉着儿子说:“不管卖哪幢房子,小库房里的木头可千万不能卖!”计福财说:“不卖木头卖你呀,那几根糟木头你干嘛这么上心,倒找钱都没人要!”一句话气得计大肚子瘫了半边身子,躺在床上支支吾吾,谁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。
房子卖完后,还没填上输钱的窟窿,计福财拉出小库房里的几根大圆木,仔细看看,发现年代太久了,有些地方都糟了,不是什么名贵木材,就是死沉死沉的。喊了木材贩子来看,都觉得老糟木头犯了潮气,太沉,也不好拉,一连几天,不论贵贱都没人想要。最后,来了个木头贩子,雇辆牛车终于把这几根大圆木拉走了。
这个小贩叫杨天疏,他其实是个木匠,专门收了木材打做桌椅板凳。他本是外地人,在这地方新开了家木器店,本来也嫌弃这几根木头太老糟,但是东家说给钱就能拉走,再说今天是第一天开张,出不了大料出小料,这点价钱,买不了吃亏上当,便拉走了。
回到店里,他越看越怪,一整块的大圆木似乎是被人从中间劈开又合上了,用趴钉沿缝钉了一长溜,看着很是牢固。他拿来锯子,想拦腰截开,锯到一半却锯不动了,用凿子凿开一个洞,向里一瞄,不禁大吃一惊,里面一根根一排排全是码好的金条。
杨天疏拿来斧子,照着凿开的洞口一斧子下去,已经糟坏的木头外壳再也承受不住,一阵木屑乱飞之后,黄澄澄的金条散落一地,每根金条上都铸有“杨兰春记”四个蝇头小字。杨天疏不看则已,一看见“杨兰春”三个字,整个人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,慢慢跪倒在地,扑簌簌落下泪来。
原来,这杨天疏正是杨兰春的亲生儿子,他从小就知道父亲去了东北淘金,只是一走就再也没有见过面,长大之后,他特意来到这里讨生活,也有寻找父亲下落的意思。
杨兰春屈死之后,他老伴儿曾经梦到过丈夫,在梦里,杨兰春告诉她:“我多半辈子挣的金子都在北口外的黑松沟,计大肚子家寄存着,我无力讨回,等孩子长大成人后再去讨要。切记,切记!”老伴因丈夫年久不归,精神恍惚,说话有些颠三倒四,等白天想起梦中之事,却说成:北口外,黑熊沟,鸡抓兔子啦。
天疏一听,觉得很可笑,以为母亲久念父亲成疾,说的胡话,也没在意。后来,母亲也亡故了,天疏料理了后事,便踏上了寻找父亲的旅程。从小到大,因为父亲不在,街坊邻居传什么的都有,有说他父亲没挣到钱,没脸回来见妻儿;也有说他父亲在东北又找了个媳妇,生了孩子,不要他们母子了;更有人说他父亲被坏人谋害,再也回不来了。
天疏从小到大,受尽了委屈,现在母亲不在了,他要为自己的父亲讨个说法,让大家知道他们母子没有被抛弃,他父亲不回故乡,一定有不得己的难处。
他一路向北,沿途打听黑熊沟、鸡抓兔子的地方,多年来无人知晓。后来阴差阳错,来到这黑松沟落脚,租赁一幢房屋,开起了木匠铺。今天见到爹留下的金子,才知母亲把黑松沟、计大肚子家,说成黑熊沟、鸡抓兔子啦。
天疏将所有圆木撬开,把元宝、金条全部取出,装在一个大木箱里,暂时掩藏好。第二天买口棺材,雇辆车子,一路打听着找到父亲坟茔所在,先烧了些纸钱,又痛哭了一场,然后将坟扒开,将骨灰装进棺材,他要将父亲带回老家,和母亲合葬。
一切装备停当,他这里扬鞭打马一起灵,那边计福财中了邪,像是遇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,笑个不停,直到一口鲜血喷出,倒地气绝而亡。别人都说他是知道了木头里藏有金子,被自己当成破烂给卖了,悔恨交加,活活气死了;也有人说,他这辈子本来就是讨债的,现在账务已清,自然重归冥府,再入轮回。
计大肚子本来病还没好,一见儿子咽了气,急火攻心,一口气上不来,一瞪眼,也断气了。
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,再说两句题外话,经常有人说国人没有信仰,其实,这些民间流传千年的“因果轮回”“善恶有报”,就是最朴素的信仰,虽然没有书之成文,载以典章,但是,几千年来,这些最简单的道理构成了劳动人民最基本的信仰,在法律之外,时刻平抑着善与恶的天平,比任何写在纸上的所谓经义都更持久,也更有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