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说结论:作者的创作意图在于全面描摹当时的社会环境,表现“好人没有生存空间”这一宏观的社会问题。
有人说过《水浒传》是世界最出色的黑帮小说,能把《教父》秒成渣的水平。这个黑色的审美,不是局限在一个叫黑帮的小圈子里,而是贯穿了庙堂之高、江湖之远、巷陌之深的,通过生活在这个时空的群像创作,表达全方位流淌着的黑色之美。
抛开自带强盗属性的几个角色,如清风山一帮和孙二娘等,其他主要的“好汉”,大多数是被逼迫成坏人的。
这种“原本想当好人,却最终成为自己最厌恶的坏人”的典型,是林冲、宋江和武松。
林冲这个角色最成功之处在于,其际遇可以清楚地告诉读者,怂和忍是没有出路的。
如果问整个水浒里最不想造反的人是谁,答案大概就是林冲了。拿着体制内高级职称,家有娇妻美眷,团结同事(陆谦)、尊重领导(高俅)、背靠岳父(张教头)、业务能力顶级(马上林冲)、珍惜铁饭碗(连当个草料场管理员都极其感恩)、极度体恤作恶者的无奈(对董超薛霸的保护),但凡还有一丝希望苟活下去,林冲就绝对不会造反。当草料场阴错阳差活命之后,林冲终于明白,只有完成自我的黑化,才能求得一丝丝活着的机会。
“风雪山神庙”是堪称传世经典的一节,被作家毕飞宇评价为顶级之作,这段情节以完美的笔法展现了林冲快速黑化的心路历程,从一个能力高野心低的技术人员转变为冷血杀戮机器的唯一解释是,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相信,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。
但凡运气差一点点、武艺差一点点、良心多一点点,林冲当时就死了。那么,那些没有惊天武艺的凡夫俗子,到底在一个怎样的社会环境生存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宋江两首反诗,基本是一个套路:我很有能力——我忍了太多——我如此不幸——如果反抗?
相比林冲,宋江是一个小吏,是不在正式官员序列内的,但他又身处基层,有思想有能力有社会经验有斡旋技巧。
如果说,林冲更像一个软弱的武呆子,对应着当今“读书读傻了”那种高知分子,他应该是一个不熟悉底层人际关系、对人心险恶认知不足的人,当这样一个人吃不开的时候,大家第一反应是:你要是“社会”一些,是不是能从容地融入社会?
宋江用自己的经历给出了答案:“社会经验”也没用。
宋江仍然有自己怂和滑头的一面。包养阎婆惜,甚至被同事张文远绿了,也不想深究,跟晁盖、朱仝、雷横等私交很好,工作能力又让他能承担重要职务,至少领导也是认可他的,甚至街头巷尾的百姓,也非常敬重他。更兼有“及时雨”的名号,更说明,宋江就是那种“社会”程度和社会经验达到极致的人,如果林冲因为愣而遭殃,那最不愣的宋江呢?
其实也没有办法。
宋江和朱雷两个都头暗中包庇聚义七星的行为,是他们唯一的选项。出于自己笃信的江湖道义,必须这样做,出于利益考虑,也只能这么做。宋江拒收金条,甚至表现出了他不想趟浑水的谨慎。而跟阎婆惜床头谈判,宋江也已经让到了底线。
我们几乎很难再找到一个,比宋江更油滑谨慎机警的人;很难再找到一个,对人心和利益有更深认知的人,很难再找到一个;很难再找到一个,用自己的双商,孜孜不倦讨好了黑白两道,甚至是寻常百姓,对三教九流都能畅然游走的人。西方黑帮片《教父》里那些教导男人的圣经,宋江一一不差地做到了,他克制自己的情绪,低调到了尘埃里,却因为一次酒后作诗,就再次走上最凶险的道路。
我相信,宋江被劫法场救出后,他心里应该有一句潜台词:你还要我怎样?
宋江是正式走入江湖后才彻底黑化的。上梁山之前,他已经做了所有不上梁山的努力。而上了梁山之后,不论是路线是聚义还是忠义,他始终要完成梁山不被剿灭的KPI。自然,从文学角度看,投降是最深刻的错误。可是,按照一个最高职位做到县衙办公室临时工的宋朝人的认知,以他投降都要找李师师的上层人脉之缺失,以他对高层政治并无体验只有猜想的履历,他其实已经做到了自己认知范围内最负责任的选择。
这个被他认为唯一可行的选择,最后的结局也是覆亡。
哦,原来身处禁军和县城的,懂技术和懂江湖的都不成,那底层会不会有一种岁月静好呢?
武松则是底层人的代表,他幼时饱尝人间疾苦,在最底层的丛林社会里,因为一次争斗走上了逃亡之路。在柴进庄园见识了人间冷暖,回乡途中偶发神力,就成为阳谷英雄。他不忘初心,散尽赏金,谋得一个公差,并寻回了他在世间唯一的亲情。
他没有更多的奢求,作为一个信念感极强的人,他心中对忠和孝的追求都有一个弱化版的出口,如果不能忠于朝廷,就忠于你的领导吧;如果没法孝敬父母,就保护你的哥哥吧。做到这两点,就满足了武松自己对自己的道德设定。
然而,和他离开清河时一样,那时的阳谷的巷陌也是黑色的。这种黑色的伤害容错率,到了“你嫂子漂亮也不行”的程度。当武松寻求法律范围内的说法却得不到的时候,只有按照心中信念,给那个世界一个说法,一个来自武二郎的说法。其实那时,武松已经决定用自己的人生和前途作为这一个说法的筹码。
在孟州牢城,当面对杀威棒、土布袋等令人瞠目的手段警告后,其实武松的刚硬并不是出自勇敢,而是,心如死灰,不想再跪着求生。诡异的是,他受到了善待。
他受到善待的原因,最初不是有人欣赏他的人格和能力,而是,两大争夺快活林的背后势力,在各自寻找自己的工具人。武松和蒋门神的较量只是表面,他们都是利益争夺的棋子。
自然,武松这个工具人技高一筹。但这也必然让背后势力浮出水面,他被发配到张都监的眼皮底下,这个敌对势力的终极大佬就在眼前,赐酒、收买、送女人,让武松甚至有了感恩的心。人生已经彻底崩坏,能做个家奴,也是幸运了。
然而,杀机终将显现,飞云浦上,武松终于明白,他终生引以为傲的英雄主义,他不惜生命代价维护的那一点硬骨头,其实毫无用处,在权力的碾压下,他只是稍微强硬一点的蚂蚁。
整个血溅鸳鸯楼的字里行间,传达的是:身负满腔仇恨的武松,以几乎心细如发的耐心和警觉,完成了他人生最严谨和决绝的一击,留下大名,将孤胆英雄诠释到极致。
武松是天伤星。这个一直秉持心中梦想的青年,被伤到一无所有,遍体鳞伤,最后和最低的需求都成为奢望后,穿上行者衣冠,尘世终于没有他值得眷恋的地方。
三个人物,其精神出发点,涵盖了普通人以为的生存之道。兢兢业业、钻研技术、过好小日子,遇事先忍耐,会被放过吗?不会。观察人性和江湖的每一个奥妙,左右逢源,试图将人际关系的网络编织到无缝可击,会被放过吗?不会。以一腔热血寻一个公道,愿意以生命为代价,只要站着活着就行,会被放过吗?不会。提高技术能力、善待他人、研习人情世故、寻求世间公道、仗义疏财、好勇斗狠、淡出尘世,普通人能想到的,应对人间问题的所有选项,不论是自洽的还是矛盾的,有一群水边的好汉已经全用过一遍了。然而,和那个踢了一脚球从此直上高位的太尉相比,任何努力以及思索,都是不值一提的。
当以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不会,我们再问,他们有可能成为一个个好人吗?
答案必然也是不会。